在古代丝绸之路上，文化的交流如同源源不断的河流滋养着沿途的每一个国家与民族。唐代高僧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正是一部详细记录文化交融的著作。不久前，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王邦维在“扬州讲坛”上为我们深入解读了这部经典著作。以下是演讲主要内容。
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王邦维
『“舍身求法”的高僧玄奘』
我们对高僧玄奘的认知多来自小说《西游记》。而在我看来，玄奘是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这样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先生说的“舍身求法的人”中，最著名的无疑就是玄奘。
玄奘是中国历史上很特别的一个人物。第一，他是个出家人，与世俗中人不一样。第二，他历经千辛万苦到印度求法的壮举，极少有人能够做到，最终他取到了“真经”，而且成功回到了中国。第三，他翻译的佛经不仅数量巨大，而且内容很重要。自他归国直至去世的19年间，他一共翻译了佛经75部、1335卷、1300多万字。第四，与我们今天要讲的丝绸之路直接相关的，是他撰写了一部称得上伟大著作的《大唐西域记》。
在公元7世纪，像玄奘这样西行求法的壮举，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人。英国考古学家和地理学家斯坦因曾经说过，他崇拜的历史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一个就是唐朝高僧玄奘。玄奘撰写的《大唐西域记》对于斯坦因在印度西北部、中亚、中国新疆及甘肃地区的探险和考古活动起到了极其重要的参考作用。
玄奘，本名陈袆，唐代洛州缑氏县（今河南偃师缑氏镇）人。据一般的看法，玄奘出生于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年），13岁出家。因为他发现各种佛教经典不尽相同，于是决定西行求法，以解迷惑。他曾陈表朝廷奏请去西方求法，未被允准。
唐贞观元年（627年）秋，玄奘只身离开长安，开始数万里的西行。他趁灾荒混在灾民中出城，经秦州、兰州至凉州，遭官府追捕，得到当地人协助西逃，穿越莫贺延碛戈壁（唐时此处以西皆称“域西”），经伊吾、高昌（今吐鲁番）、阿耆尼（今新疆焉耆）、屈支（古代也叫龟兹，今新疆库车），到跋禄迦（今新疆阿克苏地区），然后翻越雪山，抵达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再经中亚诸国，最终抵达印度。
印度比哈尔邦的那烂陀寺遗址。 新华社发
玄奘的目的地是印度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这座寺庙不仅是“亚洲最早的大学”，更是学术中心，最多时有万人之众研习佛法与世俗学问。玄奘师从百岁高僧戒贤，研习《瑜伽师地论》，并在辩经中屡胜对手，成为寺中翘楚。他还周游印度五部，在曲女城辩论大会上，以“无人能破”的辩才震惊诸国。
『伟大的著作《大唐西域记》』
史书记载，玄奘西行求法，往返17年，旅程5万里，带回佛经657部、520夹。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年）正月二十四日，玄奘带着佛经回到长安。
二月初，玄奘赶到洛阳，接受唐太宗召见。唐太宗询问他有关印度等地的事情，从雪岭以西到印度境内，那里的气候情况、人文、物产以及风俗习惯等。玄奘将沿途所听到、看到的情况都毫无遗漏地一一作答，唐太宗非常高兴。
帝又谓法师曰：“佛国遐远，灵迹法教，前史不能委详，师既亲覩，宜修一传，以示未闻。”唐太宗建议玄奘撰写一部传记，把佛国的所见所闻展示给那些没听说过这些事情的人。
贞观二十年（646年）七月，玄奘撰成《大唐西域记》，呈送唐太宗。第二天，唐太宗亲笔写信给玄奘：“新撰《西域记》者，当自披览。”这部书对于唐太宗及唐王朝有着重要意义，因为当时唐王朝需要应对突厥人的威胁，玄奘刚好是了解当地情况且能详细叙述的人，因此，读这部书不仅能了解有关西域各国的地理、物产、气候等知识，更重要的是能够了解其交通、军事和政治的情况。
《大唐西域记》全书12卷，约12万字，记载了古代200多个国家和城邦的地理、气候、物产、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宗教等概况。《序论》介绍了天下的地理大势和人文区划。第一卷卷首曰：“出高昌故地，自近者始，曰阿耆尼国。”从阿耆尼国开始依次叙述各个国家的情况，排列次序基本上根据玄奘行程的先后。
第一卷和第十二卷是有关古代中亚的情况，包括今天中国新疆的部分地区。玄奘途经的第一个国家是阿耆尼国，即今天新疆的焉耆。然后是屈支国和跋禄迦国，接着是古代位于今天中亚地区的大大小小十多个国家，再穿过今天阿富汗地区的古代十多个国家，最后一个是迦毕试国。第一卷总共记载了34个国家或地区。
第二卷至第十一卷是有关古代印度的情况，包括北印度、中印度、东印度、南印度和西印度。尤为珍贵的是，《大唐西域记》还用17个专题对印度作了重点介绍，基本上概括了古代印度的全貌。
目前，经考古发现了《大唐西域记》的一些版本，如吐鲁番出土的《大唐西域记》残本、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大唐西域记》唐抄本、古刻本《大唐西域记》等。
『东国公主与蚕种西传』
下面我来讲讲《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丝绸之路上的人文风情以及有关文化交融的故事与传说。
东国公主与蚕种西传就是丝绸之路上一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大唐西域记》卷十二中这样记载：“瞿萨旦那国，周四千余里。沙碛太半，壤土隘狭。宜谷稼，多众菓。出氍毺、细毡，工纺绩絁紬。又产白玉、黳玉。气序和畅，飘风飞埃。俗知礼义，人性温恭。好学典艺，博达技能。众庶富乐，编户安业。国尚乐音，人好歌舞。”
“瞿萨旦那”，是梵语的音译，玄奘译为“地乳”。瞿萨旦那国对应今天新疆的和田地区，曾为西域三十六国中的于阗国。瞿萨旦那国王城的确切地点在哪里，目前考古学者还存有一些争议。一种说法是在今和田城西约10公里处的约特干遗址，另一种说法是在今和田城北边约20公里处的阿克斯比尔古城。
“王城东南五六里，有麻射僧伽蓝，此国先王妃所立也。”“僧伽蓝”的意思是佛寺，“麻射僧伽蓝”即麻射寺。玄奘记载了麻射寺的来历：瞿萨旦那国这个地方，先前不知道养蚕，听说“东国”有桑蚕，于是派了使节去求取。可是东国的君主不愿意让蚕种传出国外，为此还下达了严格的命令。瞿萨旦那王请求东国君主把公主下嫁给自己，东国君主答应了。后来，东国公主悄悄把一些蚕卵藏在帽子的丝絮中，将蚕种带到了瞿萨旦那国。到了春天，人们种上了桑树，桑树渐渐生长，等养蚕的季节来临时，人们又养上了蚕。东国公主在麻射寺建了先蚕祠，并立下“不杀蚕”的制度。
20世纪初，英国探险家斯坦因曾经来到新疆和田地区进行广泛的考古调查。斯坦因来到和田东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被当地人称作丹丹乌里克的地方，发现了一大片古代居民遗址。他在这处遗址中发掘出大量古代的物品，有佛像和神像，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来自一处佛寺遗址的木版画，画面内容与玄奘的这段记载高度吻合。
古代的瞿萨旦那国，也就是今天新疆的和田地区，自古以来都是丝绸之路上重要的交通枢纽。养蚕和织造丝绸的技术传到和田后，到了玄奘的时代，和田不仅“桑树连阴”，当地人还“工纺绩絁紬”。“絁紬”是古代的异体字，写成简体字就是“丝绸”。和田出产优质的丝绸，到今天仍是如此。
『梵语中的中国物产』
《大唐西域记》卷四记载，北印度“支那菩提树国”因贵霜帝国时期“中国王子”的居住而得名。古代国家与国家交往，为了表示诚信，有时也是一种外交手段，往往会把自己的王子或子弟派到对方国家去做人质，这样的人被称作“质子”。这位作为质子的“至那罗阇弗呾逻”，梵语的意思是“中国王子”，玄奘翻译为“汉王子”。
传说这位“中国王子”引种了桃、梨。在梵语中，“桃”被称为“至那菴罗”（中国之果），“梨”被称为“至那罗阇弗呾罗”（中国王子之梨）。要知道，“至那”是梵语“Cīna”的音译，印度人从古至今，一直称呼中国为“至那”。
今天，研究果树种植史的学者一般都认为，桃树和梨树的原生地是在中国。不管“中国王子引种”的故事是不是可靠，但桃和梨作为果树，最早从中国传入印度，这一点应该是可信的。
印度被冠以“至那”之名的物品，其实不仅有桃和梨，还有不少其他的例子。其中最早引人注意的，是梵语中有一个词“cīnasicaya”，指的是绸衣。养蚕和织造丝绸是古代中国人的一个伟大发明，古代中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很早就知道丝绸产自中国。
还有一个例子是钢。梵语中有一个词“cīnajā”，不仅是指钢，而且往往指好钢。cīnajā最基本的意思是“中国产的”，它可以指多种物品，其中包括钢。古代印度为什么会把钢称作cīnajā？难道印度曾经输入过中国生产的钢，或者中国古代炼钢的技术曾经传入印度？从这个名词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除了桃、梨、钢，梵语词汇中还有一个词“cīnakaikā”，据说是一种葫芦瓜，直接的翻译是“中国瓜”。这种瓜的名称与中国相关，很可能最早也是从中国传入印度的，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名字。再有樟脑和樟树，梵语中称作“cīnakarpūra”，可能也与中国有关。这些名词，就像汉语中的胡萝卜、番茄、番石榴等一样，从名字上就可以知道它们最早不是本土的物产。
在印度的现代语言印地语和孟加拉语中，也有与中国相关的词汇。最突出的例子是Cīnī，就词源而言，Cīnī就等同于梵语的Cīna，两个词的意思都是指中国。而有意思的是，印地语和孟加拉语的“Cīnī”本身有一个常用的意思，是指白糖。
用甘蔗熬制砂糖这项技术是古代印度的发明。如果追本溯源，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这项制糖技术其实都是从印度而来的，这一点无须怀疑。但是，最早出现熬糖技术的印度怎么反而把糖称作Cīnī，把糖与中国联系在一起呢？这是一个既有趣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北京大学已故学者季羡林先生经过长时间的研究，曾经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印度的白砂糖至少在某一个地区和某一个时代，是从中国输入的，产品和炼制术可能都包括在内。”因此，在中世纪以后的印度，人们就用Cīnī这个词来称呼白砂糖。
一些古代印度很平常的物产，其名字都与中国相关，反映的是历史上中印文化交流的某些看似细微实则重要的情节。它说明，古代文明之间的交流，不仅包括精神层面的内容，也包括物产和技术的交流。
『神话故事背后的历史猜想』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卷十二中记述了一个有关朅盘陀国（位于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地区）起源的神话故事：波斯王迎娶汉地公主，途中因战乱将公主置于孤峰，每日有太阳神乘马而至，公主受孕后就地建国。其子“容貌妍丽”，被称为“汉日天种”，意为汉人与太阳神之后裔。
这个故事虽然是神话故事，但它有四点启示：
第一，历史上不同族群居住的地区——尤其是古代的丝绸之路上——随处可见异族通婚的现象。不同族群之间的通婚和融合，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中断过。每一个族群都有自己的特点，都拥有不同的历史和文化，但没有一个族群是真正“纯粹”的。文化上是如此，血缘上也是如此。族群与族群之间、历史上的汉族与远近的各个族群之间的交融比比皆是。“汉日天种”的故事映射出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
第二，在古代，服饰常常是族群区别的象征之一，而服饰的变化同样也反映出族群融合的程度。根据玄奘的记载，朅盘陀国“其王族，貌同华夏，首饰方冠，身衣胡服”，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第三，在古代，很多国家的起源都与神话故事联系在一起，这并不奇怪。“汉日天种”的传说使朅盘陀国的王族具有了神圣性。类似的故事在西域包括印度随处可见，《大唐西域记》里也有不少的事例。
第四，印度文化、波斯文化也对这一地区具有影响。太阳神从天而降，与女子相会，有了后代，其后代成为当地的国王，这是典型的印度风格的故事。这个神话故事说明，历史上在我国的新疆地区，一方面受到汉地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受到印度以及波斯的影响。“汉日天种”的故事把这几个方面的因素都结合在了一起。
在玄奘经过朅盘陀国之后不久，唐王朝的军事势力到达了这一带，同时还越过葱岭，到达更远的中亚地区。开元年间（713年—741年），唐中央政府在这里设立葱岭守捉（唐代边地的驻军机构），归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汉及汉天子在这一带的影响力一度达到了顶点。
时光流逝，从玄奘的时代到今天，已经过去了1000多年，而“汉日天种”的传说至今仍流传在这一带。在塔什库尔干县城南大约70公里处，在卡拉其峡谷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有一处古代的城堡遗址。城堡依山而建，形势极为险峻，塔吉克语称作“克孜库尔干”，意思是“少女城”或“姑娘城”，更多的人则把它称作“公主堡”。当地人认为，这就是“汉日天种”传说中从汉土迎娶来的新娘曾经居住的地方。
也许，这只是对古老的神话故事的一种附会。但如果登临城堡，极目远眺，远处是皑皑雪山，陡壁下是克孜库尔干河与喀拉秋库尔达里亚河汇合之处，河水奔流，古老的丝绸之路穿越其间。所有这些，不能不让人生出更多的遐想，同时再次感受这个已经流传了1000多年的故事的魅力，以及其背后所隐含的悠悠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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